时光倒影之空白岛屿
2020-10-19 16:14:3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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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年意气风发时我曾写道:“我们打算写一本书,有关薤露之歌的书。首先我们设想出一个圆形,在某个点上,裴宣老师正艰难地跋涉着,在早已规定好的几何空间处,我们将交臂而过,去完成各自的圆周。在圆周的另一交汇处,经过一百次周而复始的运转之后,我们会相遇在这个点上,那时我们可能听到遥远而雄浑的声音。” 1986年进入北大,经过短暂的彷徨,短暂的失落,之后终日沉溺于书海。因为,老师开出的读书单子固已很多,自己随性阅读的新思潮书籍,又数不胜数。经过一年的广泛大量专业的阅读,自感较高中时期的水平,已经是突飞猛进了。从大学二年级开始,在老师指引下,进入论文写作的高峰时期。论文自然是钱理群、洪子诚等老师的课程,钱老师教授的是激情澎湃的《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》,从来都是脱稿站立讲课,从来都是在大阶梯教室人满为患;洪老师教授的是《中国当代文学》,从来都是和风细雨,直指人心,令人有“拨开云雾见青天”之感。两位老师每次布置论文都要求形成独立观点:“自成一家之言”,经过连续的训练,每次论文的写作,都是在首先通读相关所有原著、论文、观点的基础上,结合自己的文史哲知识,进行观点的提炼、升华、佐证。最郁闷的是,辛苦写作的论文,发现与前人的论文观点雷同,这明显是自己功夫不到、阅读不够所致;最高兴的是,穷尽相关书籍论点的论文,被一向严谨的钱理群、洪子诚等教授评为“可成一家之言”或评分为5+,那是比考试得了满分还要高兴的事情。

当时,我们普遍的共识是,中文系很难出现好的作家,倒容易出现文学理论家,我们的学习方向也是如此。不过,学校各社团每年都会组织各种形式的小说、诗歌等征文比赛。偶尔参加,二年级获得了优秀奖(参与者人人有份),到三年级凭借《空白岛屿》获得了贺照田等学校知名理论家的高度评价,此小说当时被编入《在流放地——燕园八六、八七年文学作品选》,是入选的五篇小说之一,也可见在当时朦胧诗甚嚣尘上的背景下,学校诗人遍地开花,“小说家”却寥若晨星,才显出了我这篇粗浅之作。毕业二十年后,发现此小说被胡续冬等编入了中国大学生文学作品选,小说的作者是当时我的笔名“李水”,取鲁迅小说“理水”的音意。再后来,又写了一篇《轻灵乌云》,有三万字左右,故事以在图书馆里索隐《白毛女》展开,贯串了大学生活与农村的变迁。此文被收入1990年编印的《燕园三十年文学作品选》。可惜此文没有底稿,获赠的两本文选,被同学要去,当年的那篇心血习作,就从此杳如黄鹤了。

《空白岛屿》写作于1989年,是大三通读《史记》后的作品。 李水(李春忠),中文系86级。原载《在流放地——燕园八六、八七年文学作品选》1987年

《空白岛屿》正文如下:

司马庚是专攻古代社会学的教授,他生前完成的最后一篇论文是《论天人合一:五种不同形态的风暴与社会思潮》。庚教授的足迹遍及东方各地。他曾经考察出一条纵横南北大陆以至中南半岛的古驿道,这条古道由于年代久远,确切的时间已不可考。庚教授虽然完成了自己作为社会学者的使命,但他心里一直深深地笼罩着一层阴影。白日团坐书房,时时双目炯炯,间或空洞暗淡,仿佛自己负载着某种罪孽。校医们警告他一定要注意身体,否则极可能引发某种老年性疾病。医生要强调说,由于教授平生倥偬奔波,未尝注意劳逸结合,下肢有病瘫的可能。庚教授默然无语,慢慢地把重新考察那条古驿道的念头打消了。

我的老师裴宣是庚教授的关门弟子。庚教授死前那日,曾同他有过一席长谈。再次提到那条古驿道的时候,教授的眼里竟噙满了泪水。裴宣当时惊慌地问:“您老可是一直在想这件事情吗?”教授摇摇头,他说他并无让裴宣完成他未酬心愿的意思,因为那条古驿道其实早已在一阵大风暴中消失了,同时关于驿道本身以及驿道上血与火的历史也已湮没无闻,所有这一切都令人扼腕叹息。那时候裴宣还未注意到老人对风暴的着重强调。虽然他感到老人眯缝的双眼里有几丝惊恐,但也并未在意。

庚教授是在一阵急雨后静静地去世的。那时裴宣还没有想有朝一日要去翻阅教授的草稿。在与庚教授的那次谈话之后,他开始留心老人的最后岁月,他感到生活中有某种不确定性,这种不确定性形成了弥漫在他四周的情绪。他自己从来不是心细如发的人,这时竟然仿佛受了某种感染,因而思考到一些生与死的问题,他感到这同考据学一样的赘疣繁琐。不过作为庚教授的弟子,这一切必然成为我生命中的义务和形式,裴宣想到这里的时候,外面响起了雷声,雨点啪啪地拍打在玻璃窗上,溅起数不清的白花。

庚教授对自然现象的关心甚于对自己的关心,同时他常常易将社会与自然混淆在一起。裴宣曾亲见到庚教授去菜市场上寻找人化自然。思考中道,突然传来一阵清晰的叩门声。他打开房门,那是庚教授的小孙女,他脑海里倏然跳出为老人写一部传记的念头。接着那个小丫头告诉他:爷爷死了,她天真地眼睛里泪水盈盈。裴宣穿上雨衣,又手忙脚乱地在什物堆中找寻雨伞,额头竟沁出了些微汗珠。孩子说你穿上雨衣就不用伞了吧,裴宣耸耸肩。女孩又告诉他,雨已经停了,爷爷是直到雨停时才死的。她穿的是白白的干衣裳。裴宣愣了愣,就随小姑娘去教授家。

学校数十位师生已在那里,人人面上都是一脸麻木。大家吵吵闹闹地协助料理庚教授的后事。裴宣也混迹人群,他这时才深深感到,教授死前也许是在等他,探寻一下毕生的归宿,或是告诉他未了的平生大愿。

第二天学校托他负责整理编辑庚教授的文牍。当晚,裴宣在书房里一丝不苟地检阅庚教授散乱的草稿,最后他按标定日期做了简单的排玛。引起他强烈兴趣的是最后一篇,因为篇首是一幅鬼气四溢的油画,森然冷气深入他的骨髓。油画的题目是:一百年前风暴后的中午。裴宣当时想起毁于风暴的驿道的传说,感到心一点一点沉寂下去。这场来去无影踪的风暴,引起他无尽的遐思。

曾有很久一段时间,裴宣梦想着按自己制定的路线去考察全国,付出超出前贤的努力。结果不能成行。生活中有了太多的琐事,好像是这些琐事渐渐耗殆他的元气力量。后来他又想起世俗中的蛛丝情感,以及那个毁灭了小城的传说。裴宣感到,那场虚构的风暴,在庚教授心里吹起的同时,或许正以其现实的面貌,在那条古老的驿道上吹起。然后风暴自己真正的存在被毁灭,却被梦一样地残留在虚构的书本之中。

这时裴宣特别注意到庚教授的论文《论天人合一:五中不同形态的风暴与社会思潮》。其写作时间仅仅是在两天以前,也就是教授死去的前一天。论文没有结尾,只是在后文写道:“沿着先祖的足迹走完今生的路程,湮没的足迹越来越难以追寻,我只得迁就自己,首先考察出那些赫然掩匿于历史中的足迹,是的,它们活生生地存在于这条驿道之上,只是我不能看见。”

裴宣燃着一枝香烟,;颇感心跳地吐了烟圈。他曾经想到作为社会学者的自己的使命,如果发掘出有益于光大本宗的资料,那无疑是令人振奋的,可是下文的笔锋却猛然一转:“不过,我永远不会达到目的了。当我沿着驿道寻找时,我发现先祖撒了谎,他的书中启示给后人的道理,其实是一片空白;我再也不能考察他的足迹——因为最后他遁入了海岛,中南半岛上的那条驿道,通向孤独和死亡。”

裴宣略感惊讶,似有一场风暴正悄然酝酿于他的四周。往昔对教授明晰的印象竟然模糊起来,也许这位教授终身寻找的东西,正是引导他祖先以及他本人走向死亡的东西。

与前文的论述相吻合,文章的最后一句话是:“天与人、风暴与社会思潮指甲缝间的固体精神却永远围绕着自己的生命中心,做圆周运动。”

裴宣长吐了一口气,他忽然有了一个决心,去寻找那个海岛。他甚至感到,庚教授的死亡之中有某种神秘的因素。这时他重新翻到封面,那场风暴后浊黄色的任务变得狰狞起来,画面的一角闪现着几点白色,一百年前风暴后的中午,该有阳光普照海岛了吧。

从这一刻起,我的老师裴宣决定只身南下,作为某种补充,他曾对我们谈起了他一定会搜集到原始资料。离校之前他甚至粗心地忘记了他的雨伞,不过他倒是含着笑容出发的。

此后的事情只有他的笔记才能够说明,他究竟是业已客死异乡,或者终了的那一日叶落归根,我们无从把握。

那是裴宣老师南下一年后的正午,我们由人送到南方,几番周折,终于摸清了裴宣老师的路线。我们痛感行程的沉重。终于在某日无风无浪的正午,我们突然发现面前的一片海水,以及那座荒无人烟的空岛,令我们惊异的是,岛上竟然有遍地的紫金牛,小青灌木覆盖的道路下,布满杂乱的马蹄印子。我们交流各自的看法时,同事笑道:“这不可能是古驿道,因为岛屿上的驿道毫无用途。”

白色阳光与紫金牛红果融合在一起,仿佛构成了某种鲜活的音乐。也许这座海岛遭受到重大的灾难,因而失去了自然界中形而下的生灵,失却了某一部分社会。不过,当我们发现了裴宣老师的笔记时,阴郁之情似乎消失了。

那是一间简陋的江浙随处可见的白墙黑瓦,房檐四角静卧屋脊六兽。它与周围环境形成了鲜明的色彩对比。笔记就放在那张石桌之上,裴老师的行踪却不得而知。因为,当我们踏上归途时,是带着某种懊丧的。

以下是关于裴宣老师笔记的某些重要的片断:

“我被一种磁力吸引至此。我加入了某种漩涡中心。庚教授的祖先确实曾经生活在这座岛屿之上。当那场疾扫生灵的风暴过去之后,教授必然来过这座岛屿。时间已经是百年之后,他必定感到憧憧鬼影,此后他力图复原某种自然风潮,以慰藉自己以及别人的灵魂,但是他在心灵的风暴过去之后死亡了……”

“我没有发现任何动物,一切皆在意中。初来的那天深夜,我似乎听到得得的马蹄声。我奔出门去,感到周围的黑暗向我招手……”

“也许这并非由于风暴。曾经有数万人的民族,将自己放逐在这座岛屿之上,而当他们的首领自刎之后,他们便同声祈祷,终于迎来了盼望已久的风暴,他们融入风暴本身,又与风暴一同死亡……”

“我需要去追寻那死去的风暴,那是我唯一的前途,我将和风暴同在。”

这就是笔记的一些内容。另外一大部分涉及到亲人家人,尚无法发表。自然,文中有许多象征北斗七星的符号,我们认为这表达了裴宣老师不知觉中对家乡的思念。我们的观点如此一致。我们甚至共同认为,裴宣老师一定是想续完那篇没有结论的论文。

我们打算写一本书,有关薤露之歌的书。首先我们设想出一个圆形,在某个点上,裴宣老师正艰难地跋涉着,在早已规定好的几何空间处,我们将交臂而过,去完成各自的圆周。在圆周的另一交汇处,经过一百次周而复始的运转之后,我们会相遇在这个点上,那时我们可能听到遥远而雄浑的声音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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